那片棉花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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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片棉花地

  那片棉花地在我记忆里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:三面是青翠的玉米、高粱,背倚蓊郁的老梨园,外环逶迤的丘陵,这片洼地里的棉花像块宝物似的被层层包裹着,五位姑娘是镶嵌在棉花地里最耐看的一道风景。远远地瞧去:一片碧海似的棉田里,五朵花花绿绿的“蝴蝶”浮在上面,欲飞不飞地粘住棉花秧,风丝般细腻的歌声袅袅地飘来……无论长相、身材、活计,她们在村里都是百里挑一的,“青年突击队”的旗帜可不是谁都能扯起来的。

  在众多的庄稼里,棉花算是贵族了。其它高棵矮棵的庄稼,薅完苗,耪两遍草,描上肥,把地一蹚,就等着收获了。棉花可不,它比花还娇嫩呢。侍弄棉花远比养花费事、累人。

  春天,杨树刚抽芽,棉田就得做台儿了,一台儿两条垄,两尺多宽,两百多米长。五六十亩去秋机翻的新土,得动用全村劳力,大干七八天方能做完。杨树放叶时,这边棉花也该下种了。全村男女劳力全出动,百余号人聚在一块棉田里,七八个人一组,扶犁的,牵牛的,挑水的,播种的,撒肥的,埋土的,人欢马叫,闹闹吵吵。不几日,一块精心梳理过的田畴整齐地码在你眼前,横看成块,竖看成行。

  从棉花拱包时起,五个姑娘就忙活开了。棉种伸出了寸把长的腰身,紫红的嫩茎顶着两枚叶片,或舒展着叶瓣,或戴顶黑色的籽皮帽,羞答答地拱出地皮。那些被硬土盖着的,咋使劲也拱不动,姑娘们就顺着垄沟寻找,给它们松土,帮它们见到天日。那个季节,太阳暖暖的,温和的光线照得人痒酥酥的。大田开播了,姑娘们独享这片棉田,苦累中自有一番惬意。

  棉秧长出了四个叶片后,个子高挑、脸面白晰的技术员小伙就如期地成了棉花地的常客。在他的指导下,五个姑娘按比例配好农药,戴上口罩,背上药桶,从南走到北,再从北走到南,一刻也不停地喷施叶面。几天过后,那些卷叶的棉花秧舒展开来,不经意间,又冒出几枚新叶。之后,槐花开过,杏树结杏,麦苗秀穗,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,小技术员也来得勤了。姑娘们干得越来越起劲,八九点钟,太阳刚吃完露水,五只药桶就从北到南,又从南向北,喷雾器“哧哧”地唱着,在肥厚的棉叶上腾起簇簇烟雾。棉花像跟人赛跑似的长,六七月间,棉秧封垄,长成一片翡翠海。

  三伏天雨水多,一场雨过后,棉秧的茎叶间疯长出许多水杈,这些只长秧不结桃的水杈与棉蕾、棉桃争营养,比棉秧长得快。棉蕾正绽放,红红白白的。如不及时打水杈,新孕的棉桃就会脱落。大清早,浓雾笼罩着大地,姑娘们围块塑料布,踏进齐腰深的棉田。小技术员来时,白茫茫的雾气遮挡了视线,只听里面叽叽嘎嘎地说笑,搅得雾幕飘乎,像平滑的绸缎被人撩动了一角。雾涌动着,却不见人影。人淹在了棉花海里,还是浮在云雾里?他愣在地边,不敢喊叫,怕惊散了雾魂,也不敢走进去,许是怕把自己丢了吧?好久,太阳从晕晕乎乎的云层中露出脸来,雾也醒来,收拾残梦回家,把几个水灵灵的姑娘晾在棉花地里。小技术员看傻了眼。他顺着垄沟向棉田深处走,棉叶随风起伏,叶浪翻涌,他像只小船身子轻飘飘的。往远看,一排花花绿绿的羽翅翩跹着,有节奏地颤动,明知是“五朵金花”的身影,偏偏生出这等幻觉……他羞涩地笑了。听见后面棉叶“唰唰”地响动,姑娘们知道是他来了,嗔怪道:“太阳都八竿子高了,你才来?”“上你丈母娘家了吧?”……学侍弄棉花她们洗耳恭听,这会儿全没了大小。

  正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,暑气发疯般在棉田上跳舞,气流没个方向、没个目标地瞎撞,晃得人眼花缭乱。姑娘们睡不着觉,躲在这个百年老梨园里避暑。蜜蜂钻进棉蕊,嗡嗡嘤嘤地忙着采蜜,蝈蝈、蟋蟀只会应和着帮腔。贪活儿的姑娘们带着针线,耷拉着小腿,坐在老梨树的树膀子上纳鞋底儿。嘀咕细语,像一群外出觅食的小鸡雏儿;朗声说笑,像一片急雨打在了棉花秧上。那话题就像她们总也躲不开棉花地一样,又绕到小技术员身上……这是她们每个人都绕不过的心事。今天,她们中有人说小技术员可能有对象了,大家先是吃惊,之后是沉默,心情有些怅然,也有些落寞。她们知道,他是“吃大本”的,即便自己长得再美,他也不会看上的,哪有吃国家粮的干部找农民媳妇的?“人家找对象,跟咱有啥关系?”这话像寂静的棉田响了一声惊雷,让大家醒过神来。随后,下田,掐尖、打杈。

  姑娘们侍弄得精心,棉桃结得厚,个头也大,沉甸甸的。走在棉垄间,打脚脖子疼。有一两个桃子趁姑娘们不注意,偷偷地炸开了棉瓣,露出银白的肌肤,藏在青桃绿叶间。细心的姑娘们还是发现了,她们用包袱皮缝上个棉花兜,系在腰间,赶在中秋节前,捡了头茬棉。

  大喷棉花要在霜降之后采摘。经霜一打,棉花叶子落了,露出棉枝、棉桃和棉花。太阳把棉茎上最后一抹绿意涂上褚红,棉田成了露土裸白的花花地。技术员小伙好久没来了,姑娘们依旧春风般荡漾在枯瘦的棉田里,猫着腰,不知疲倦地采摘这辛苦了大半年的果实。

  五年间,“棉花突击队”的姑娘出嫁了四个,陆续换了四个新成员,技术员小伙年年来棉田指导,有时也同姑娘们一起劳动,直到生产队解体。令人遗憾的是,竟没有一段爱情故事流传。二十年过去,那片棉花地建起成片的大棚,小技术员的妻子下岗了,她也在那里建了一栋大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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