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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鸿
没想到，链子岩是青滩的缔造者之一。按照法理推论，链子岩绝对是谋杀长江、在长江里制造事端、让无辜生命葬身鱼腹的罪孽之源。
在链子岩上攀附，它的景象进一步确认了我的猜测。顺着它的坡度向长江看去，是一滩类似江涛咆哮的巨石流，每个石头有十倍的水牛那么大，颜色也是水牛那种黑。不同的是，水牛的黑带着善意，这些石头的黑则带着凶险，并且它们的形状一点儿也没有水牛圆润舒漫，倒像是一千把斧子同时劈出来似的，棱角尖锐，尽显勾心斗角的千姿百态，满身是阴险和凶狠有关的词语。它们一个压一个，一直压到悬崖边缘才住脚，但势不可挡的样子没有一丝减弱。有人说，它们还是理性的嘛，到了江边就住了脚，没危及长江。可它们中的一部分早已潜身江底，制造出青滩及其白骨塔，以及那难以计数峡江妇人守寡的苦难。
其实这些石头也无辜。如果追究一下罪源，显然它们处在被冤枉的境地。它们只是那座链子岩的牺牲品。千万年前造山时，它们就同时产生，并且互为一体，它们就是链子岩的胸肌或肋骨，是它脚背上的筋络或骨胳。
最初的链子岩同样是“赤子”，完美透明，英雄本分。它清心寡欲，淡泊无为，在风和日丽和雪雨薰风中怡然自得。它似乎在一种满足里沉睡，非常逍遥。它终年雄矗江岸，俯瞰穹宇，或许以为自己已经够宏大了，心灵上始终洋溢着极大的满足感。江水终日向东流，四季风从八面吹来，阳光和雨雪一年又一年臣服在它脚下。在它的视野里，没有事物对它构成挑战，更没有对手对它构成威胁，它以为自己真的就活到了一种境界。
然而，有一种动物突然出现在它的视野里：他们身形敏捷，聪明灵性，让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发生根本性蜕变：毛发一天天快速褪掉;双手一天天脱离地面，摆脱地心力;两足一天天直立，开始生动行走;脑袋一天天脱离身体，变成一个纯粹独立的思维系统。一开始它并没太在意他们，有一天，突然“叮当”一声，它被铁环声吵醒了。它睁大眼睛，眼前发生了让它意想不到的变化：那些两足动物褪净了身上的毛，变得皮肤白晰，窈窕美丽，明目皓首，性感无比;不仅如此，还让这个世界变成了他们膝下的奴仆：江面上,他们驾着帆船溯流而上，道行施逆;山坡上，他们筑屋而居，漫衍一片，显示出比任何物种都强大的铺张;更为甚者，他们依靠金属环，竟然将足迹披挂到它身上，任意在它身上攀越，让它的高度成了他们的舞台。这突然间的变化，简直让它头昏目眩，惶惑无比。它不知道这种不足二米的动物，两只细手、一双小脚，是如何凝聚浸蚀世界的力量的?这些力量来自哪里?是怎样爆发的?一切的一切，都让它陷入了困惑。更令它伤心的是，它终于发现自己原来就是一座普通的山。
像走下神坛的神灵一样，它或许也有了普通人的乐趣。然而，这种平淡终究抵不住他的内心。它想重新获得曾经有过的一切。对一个约定束成的山体而言，它的体制是固定的，它的形状即使丰富多彩，也仍然是一成不变而永存着，包括它本质上的冷漠与坚
硬，即使它有一万倍想改造自己的激情和决心，可是，一切都无事无补。
作为一个试图改变自己，一向有进步想法和理想的链子岩，并不甘于失败。它决定不惜伤害自己，也要战胜两足的人，以重新获得自己的尊严。于是，它不得不使出了最后一个绝招：裂变。它想像孙悟空一样，让一个全新的自己从石头里蹦出来，把自己裂变成一个比人还要人的“人”。于是，它轰然作为：一道空灵的裂口，从山体中间霹雳而下，将一个世界上最大的“人”字转瞬之间刻进了山体。一个类似人的指事符号宏大地产生了，而链子岩依然是从前的链子岩。不同的是，因为裂变，它将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弄得无可收拾，那些千古万年寄生在它身上的石头一齐脱离它，形成巨石流涌向长江。因为羡慕人而给人制造的恶梦开始了……。面对眼前的一切，它无力回天了，只得任它们流散。此时它才真正发现，自己永远只能依靠原有的体制而存在，因为它们已经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和灵魂，不能容忍有任何轻易的动弹，否则就会碎成一地。人类似乎明白了它的内心，帮它回到原来的体制中去：一根根链接破裂山体的桩，成了缝合伤口的针线，无数浇固松动的浆土，成了医治流血心瓣的良药。一切的一切，都在回去，回去……。
站在它下面，我想，无论人们怎样努力链接那条人字形的断口，它终久会在某一个时刻，重新轰然倒毁。一座叫链子岩的山体，终究会像它制造的青滩而引发的青滩大滑坡一样，倒入江中，然后成为一江东流春水永远的笑柄，当然还有人们的话柄：链子岩倒了。